一个人是这样,一个群体也是这样,知识分子自不能幸免,一旦从贫苦困顿的生活中走出来,出息了,发达了,食有鱼,出有车,享受着高贵或准高贵的生活,他还会惦念仍旧陷溺于贫苦困顿中的人么?他还会惦念曾经养育扶助他的人么?
这也不是现代人的问题。《史记·陈涉世家》记载:“陈涉少时,尝与人佣耕,辍耕之垄上,怅恨久之,曰:‘苟富贵,无相忘。’”幸而为王,其故人尝与佣耕者闻之,找上门去,惊呼“夥颐!涉之为王沈沈者!”怎么样?竟至于“陈王斩之”矣。
这问题,这故事,是我拜读元白师《启功赘语》第一篇手书《夜中不寐,倾箧数钱有作》立即心一沉,久久难忘,渐渐想到的。元白师的诗是这样:
钞(一作纸)币倾来片片真。未亡人用不须焚。
一家数米担忧惯,此日摊钱却厌频。
酒酽花浓行已老,天高地厚报无门,
吟成七字谁相和,付与寒空雁一群。
元白师今天学术大成,德高望重,是北师大教授,博导,全国文史馆副馆长,然而他却是“中学生”出身,得到我们老校长陈垣先生的赏识和提携,由辅仁而北师大;终身勤苦治学,继承着陈校长“竭泽而渔”的学风,自道平生“教书复著书,日日翻簿录。半字百推敲,一义千反复”,实在是真实的写照。我是在课堂内外亲身受教多多的。
元白师也是生在旧社会,“长”在红旗下的人,自然曾深溺于贫苦与困顿。“半世生涯,教书卖画,不过闲吹乞食箫”,何等凄苦。今天元白师以书法名家,爱好者之多,已不限于五湖四海了。可有谁知道他“救贫力不能,下策始卖字”的生活?有谁记得他的书法的“大字报体”的故实?
子曰“仁者寿”。元白师今年高寿八十有七。虽自觉“多病可知零件坏”,但秉性“豁达”,“常开笑口不知愁”。其实,不只是“豁达”,尤其是深谙人生三昧以及人类历史的真谛。洞察“酸甜苦辣本非殊”,能够“多目金刚怒,双眉弥勒开。余生几朝夕,宜乐不宜哀”。
唯一的心事,我猜,也许在“酒酽花浓人已老,天高地厚报无门”吧?这也是人生的一大问题。一在有报无报,二在报谁。我们中国人,负人者固然多有,但口碑极坏,往往还能受到谴责或腹非。这有“忘恩负义”的成语为证。而不必报不该报而报之的糊涂言行,不仅大为发达,而且深得赞许。孔夫子早看到这一点了,他说“非其鬼而祭之,谄也”。可惜,尊孔了几千年,这一点教训不但不听,反而变本加厉地发展下来。
元白师欲报无门的是谁呢?从他的《古诗四十首》可以看到。第十一:“先母晚多病,高楼难舟登。先妻值贫困,佳景未一经。今友邀我游,婉谢力不胜。风物每入眼,凄恻偷吞声。”第二十三:“母慈望我长,师恩望我成。不知所以学,早好无实名。渐老略有得,莫慰当年情。九天与九泉,何处呼一声。”从元白师已经发表的诗词看,大概也就是太师母,师母,恩师和“幼年诸儿童,相伴俱好友。……如今八十余,老友无一有”的“老友”吧?
这是真的,“得钱难补半生贫”。“一家数米担忧惯”的日子,只能凄然说一声“过去由它罢!”然而,事实上,元白师对太师母、师母、恩师的报答,可以说已经很多。上述那首诗和诗中浓浓的心意就是一例。对太师母、师母,还有《痛心篇二十首》和《见镜》《镜尘》诸诗,不但表达了无尽的哀思,而且在哀思中传出的太师母的辛苦仁慈,师母的音容精神,足以当得“岂非死者犹生”的神思。而我,每当默念“心放不开难以铁,泪收能尽定成河”的诗句时,也常常想起“相顾无言,惟有泪千行”的名句。对恩师陈垣老校长,元白师卖字募捐,建立了励耘奖学金,嘉惠后学。在个人,也莫过如此了。至少,北师大,历史学界,都知道励耘是陈垣老“书屋”的号。用自己的钱,建老师的奖学金,有几个?虽然当今的各种基金奖金也可谓满天飞了。
古人说“道之所存,师之所存也”,这固然是至理名言。然而,还必须反过来,即师之所存,道之所存也。此所以荀子《劝学》指点“学莫便乎近其人”也。励耘奖学金所体现的师生情谊,尊师重道的精神,足见宅心仁厚之一斑。自然,这里的“道”,决非孔孟之道,而是“取今复古,别立新宗”,有对优良的古代文化的承传,尤有世易时移,取法乎今的现代创新。而且这个新,也是“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”永无止境的师道——师生的发展。
在这发展的途中,元白师也有感慨:“吟成七字谁相和,付与寒空雁一群。”但感慨也是希望。希望有社会贤达来相唱和。步韵也好,不步韵也好。盖功德尤其在诗外。